第(3/3)页 这边凤姐又叫来怡红院的两个嬷嬷,吩咐道:“袭人只怕一时回不来,你们素日知道那些大丫头,挑两个知好歹的在宝玉屋里上夜,好生照管着,别由着他胡闹。” 两个嬷嬷去了半日,来回说:“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,我们四个人轮流带管上夜。” 凤姐点头:“晚上催他早睡,早上催他早起。” 老嬷嬷们答应着回园去了。不多时,周瑞家的带信回凤姐:“袭人之母业已停床,袭人一时回不来。” 凤姐回明王夫人,一面派人去大观园取袭人的铺盖妆奁。 宝玉看着晴雯、麝月打点妥当,把袭人东西送去,二人便卸了残妆,换了裙袄。晴雯在熏笼上围坐,麝月笑道:“你今儿别装小姐了,也动一动。” 晴雯道:“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,有你们一日,我且受用一日。” 麝月笑道:“好姐姐,我铺床,你把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,上头的划子划上,你身量比我高些。” 说着便去给宝玉铺床。晴雯应了一声,笑道:“人家才坐暖和了,你就来闹。” 宝玉正坐着纳闷,惦记袭人之母的安危,忽听见晴雯这话,便自己起身出去,放下镜套,划上消息,进来笑道:“你们暖和罢,都弄好了。” 晴雯笑道:“终究暖和不成,我倒想起汤婆子还没拿来呢。” 麝月道:“难为你想着!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,咱们这熏笼上暖和,不比那屋里炕冷,今儿不用也罢。” 宝玉笑道:“你们两个都在上头睡,我在外边没个人,怪怕的,一夜也睡不着。” 晴雯道:“我在这里,麝月往外面睡去。” 说话间,天已二更,麝月放下帘幔,移灯炷香,伏侍宝玉卧下,二人方才睡下。 晴雯自在熏笼上,麝月在暖阁外边。至三更以后,宝玉在睡梦中叫了两声 “袭人”,无人答应,自己醒了,才想起袭人不在家,忍不住笑了。晴雯也醒了,笑着唤麝月:“连我都醒了,你守在旁边还不知道,真是个挺死尸的。” 麝月翻身打了个哈欠,笑道:“他叫袭人,与我什么相干!” 又问宝玉要做什么。宝玉说要吃茶,麝月忙起来,只穿了件红绸小棉袄。宝玉道:“披上我的袄儿再去,仔细冷着。” 麝月回手拿起宝玉起夜穿的貂颏满襟暖袄披上,下去洗手,先倒了一钟温水,拿了大漱盂,宝玉漱了口,她才从茶格上取了茶碗,用温水烫了烫,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,自己也漱了口,吃了半碗。晴雯笑道:“好妹子,也赏我一口儿。” 麝月笑道:“越发上脸了!” 晴雯道:“好妹妹,明儿晚上你别动,我伏侍你一夜如何?” 麝月无奈,只得也伏侍她漱了口,倒了半碗茶。麝月笑道:“你们两个别睡,说着话儿,我出去走走就回来。” 晴雯笑道:“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。” 宝玉道:“外头有大月亮呢,我们说话,你只管去。” 一面说,一面嗽了两声。 麝月开了后门,揭起毡帘一看,果然月色皎洁。晴雯等她出去,便想唬她玩耍,仗着自己气壮不畏寒,也不披衣,只穿着小袄,蹑手蹑脚地下了熏笼,随后跟了出来。宝玉忙笑道:“看冻着,不是顽的。” 晴雯只摆了摆手,继续往外走。只见月光如水,忽然一阵微风袭来,侵肌透骨,晴雯不禁打了个寒颤,毛骨森然,心里暗想:“怪不得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,这一冷果然利害。” 正要上前唬麝月,只听宝玉在屋里高声道:“晴雯出去了!” 晴雯忙回身进来,笑道:“哪里就唬死她了?偏你惯会这蝎蝎蛰蛰的老婆汉样子!” 宝玉笑道:“倒不是怕唬坏她,一则你冻着不好,二则她不防一喊,若唬醒了别人,不说咱们是顽闹,倒说袭人才走了一夜,你们就见神见鬼的。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。” 晴雯上前掖了掖被子,伸手进去摸了摸,宝玉笑道:“好冷手!我说看冻着。” 又见晴雯两腮红得像胭脂,用手一摸,冰凉刺骨,便拉她道:“快进被来暖暖。” 一语未了,只听 “咯噔” 一声门响,麝月慌慌张张地笑着进来:“吓了我一跳!黑影子里,山子石后头蹲着一个人,我才要叫喊,原来是那只大锦鸡,见了人一飞,飞到亮处我才看真了。若冒冒失失一嚷,倒闹起人来。” 一面洗手,一面笑道:“晴雯出去我怎么没看见?一定是要唬我去了。” 宝玉笑道:“这不是她,在这里暖着呢!我若不叫得快,你倒要唬一跳。” 晴雯笑道:“也不用我唬,这小蹄子已经自惊自怪了。” 说着,仍回自己被中去了。麝月道:“你就这么‘跑解马’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出去了?” 宝玉笑道:“可不就这么去了。” 麝月道:“你死不拣好日子!出去站一站,把皮不冻破了才怪。” 说着,揭起火盆上的铜罩,拿灰锹把熟炭埋了埋,拈了两块素香放上,仍旧罩好,到屏后剔了剔灯,方才睡下。 晴雯方才受了冷,如今又一暖,不觉打了两个喷嚏。宝玉叹道:“如何?到底伤了风了。” 麝月笑道:“她早起就嚷不舒服,一日也没吃饭,这会子还不保养,还要捉弄人,明儿病了也是自作自受。” 宝玉伸手摸了摸晴雯的额头:“头上可热?” 晴雯嗽了两声,道:“不相干,哪里这么娇嫩起来了。” 说着,只听外间十锦格上的自鸣钟 “当当” 响了两声,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,说道:“姑娘们睡罢,明儿再说。” 宝玉悄悄笑道:“咱们别说话了,又惹她们念叨。” 说着,众人方才睡熟。 次日起来,晴雯果然鼻塞声重,懒怠动弹。宝玉眉头紧锁,低声道:“快不要声张!太太知道了,又要叫你搬回家养息。家去虽好,到底冷些,不如在这里。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,我叫人请大夫,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。” 晴雯道:“虽这么说,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,不然大夫来了,人问起来怎么说?” 宝玉觉得有理,便唤来一个老嬷嬷吩咐:“你回大奶奶,就说晴雯不小心冷着了,不是什么大病。袭人又不在家,她若回家养病,这里更没人了。传一个大夫,悄悄从后门进来瞧瞧,别回太太。” 老嬷嬷去了半日,来回说:“大奶奶知道了,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,若不好,还是出去为是。如今时气不好,恐沾带了别人事小,姑娘们的身子要紧。” 晴雯睡在暖阁里,只管咳嗽,听了这话,气得嗓子发紧,喊道:“我哪里就害瘟病了,还怕过了人!我离了这里,看你们一辈子别头疼脑热的。” 说着便要起身,宝玉忙按住她,笑道:“别生气,这原是她的责任,怕太太知道说她不是,才白说一句。你素习好生气,如今肝火自然盛了。” 正说着,人回大夫来了。宝玉忙避在书架之后,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着一个大夫进来,屋里的丫鬟都回避了,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,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。那大夫见这手上有两根三寸长的指甲,还染着金凤花的通红痕迹,忙回过头去,一个老嬷嬷连忙拿手帕掩了,大夫才诊了一回脉,起身到外间,对嬷嬷们道:“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,近日时气不好,算是个小伤寒。幸亏小姐素日饮食有限,风寒不重,只是血气原弱,偶然沾带了些,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。” 说着,便随婆子们出去了。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众人及各处丫鬟回避,那大夫只瞧见园中的景致,并没见一个女子。出了园门,就在守园门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药方。老嬷嬷道:“大夫且别去,我们小爷爱罗唆,恐怕还有话说。” 大夫忙道:“方才不是小姐,倒是位爷不成?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,又放下幔子,如何是位爷?” 老嬷嬷悄悄笑道:“我的老爷,怪不得小厮们说今儿请了位新大夫,竟不知我们家的事。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,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,倒是个大姐,哪里是什么小姐?若是小姐的绣房,小姐病了,你哪能这么容易进去?” 说着,拿了药方进去。 宝玉接过药方一看,上面有紫苏、桔梗、防风、荆芥等药,后面竟还有枳实、麻黄,顿时胸口起伏,嗓门拔高:“该死,该死!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治,如何使得!凭他有什么内滞,枳实、麻黄这等虎狼药,女孩儿家如何禁得住?谁请的这大夫?快打发他去,再请一个熟的来。” 老婆子道:“用药好不好我们不懂,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倒容易,只是这大夫不是总管房请来的,轿马钱得给他。” 宝玉道:“给他多少?” 婆子道:“少了不好看,得一两银子才合咱们这门户的礼。” 宝玉道:“王太医来了给多少?” 婆子笑道:“王太医和张太医常来,从没给过钱,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,这是定例。这人新来一次,得给一两银子。” 宝玉命麝月去取银子,麝月道:“花大奶奶的银子不知搁在哪里。” 宝玉道:“我常见她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,我和你找去。” 二人来到宝玉堆东西的房子,开了螺甸柜子,上一格是笔墨、扇子、香饼、荷包、汗巾等物,下一格是几串钱,抽屉里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,还有一把戥子。麝月拿起一块银子,提着戥子问宝玉:“哪是一两的星儿?” 宝玉笑道:“你问我?有趣,你倒成了才来的。” 麝月正要去问人,宝玉道:“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,又不作买卖,算这些做什么!” 麝月放下戥子,掂了掂手里的银子:“这一块只怕有二两,宁可多些,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,说咱们不识戥子还小气。” 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:“这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,至少还有二两,没夹剪,姑娘收了这块,再拣一块小的罢。” 麝月掩了柜子出来:“谁又找去,多了些你拿了去。” 宝玉道:“快叫茗烟再请王太医来。” 婆子接了银子,自去料理。 一时茗烟果然请了王太医来,诊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,只是药方上果然没有枳实、麻黄,倒有当归、陈皮、白芍等,药的分量也减了些。宝玉嘴角上扬,松了口气:“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,虽然疏散,也不过分。旧年我病了,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,他还说我禁不起麻黄、石膏、枳实这些虎狼药。我和你们一比,就如野坟圈子里长了几十年的老杨树,你们就如秋天芸儿送我的才开的白海棠,连我都禁不起的药,你们如何禁得住。” 麝月等笑道:“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?难道没有松柏?我最嫌杨树,那么大笨树,叶子只一点子,没风也乱响,你偏比它,也太下流了。” 宝玉笑道:“松柏不敢比,连孔子都说‘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’,这两样东西高雅,只有不怕羞臊的才拿它混比。” 说着,老婆子取了药来,宝玉命人找出煎药的银吊子,就在火盆上煎。晴雯道:“正经给茶房里煎去,弄得这屋里都是药气,如何使得。” 宝玉道:“药气比一切花香果子香都雅,神仙采药烧药,高人逸士采药治药,最是妙事。这屋里我正想各色气味都齐了,就少药香,如今恰好全了。” 一面说,一面命人煨上,又嘱咐麝月打点东西,遣老嬷嬷去看袭人,劝她少哭。一一安排妥当,宝玉才往前边贾母、王夫人处问安吃饭。 正值凤姐和贾母、王夫人商议:“天又短又冷,不如以后让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,等天长暖和了,再来回跑也不妨。” 王夫人笑道:“这主意好,刮风下雪的倒便宜,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不好,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,压上东西也不好。不如把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收拾出来,横竖有女人们上夜,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,单给姊妹们弄饭。新鲜菜蔬有分例,在总管房支去,或要钱或要东西,那些野鸡、獐、狍各样野味,分些给她们就是了。” 贾母道:“我也正想着,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。” 凤姐道:“并不多事,一样的分例,这里添了那里减了。就算多费些事,小姑娘们受不住冷风朔气,别人还可,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?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,何况众位姑娘。” 贾母道:“正是这话,上次我就想说,见你们大事太多,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……” 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(3/3)页